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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4/2016
2016年美国大选最出人意表的总统候选人莫过于特朗普了,他毫无禁忌的言行、强悍的个人气质和不走寻常路的政策方针吸引了不少美国民众的支持,让他在共和党党内初选中连战连捷,一直保持较大幅度领先。
很多民众和观察家都注意到,他抛出的不少政策立场虽然经常会前后矛盾,但对华政策却是“异类”。几乎从一开始,他就拿中国做靶子,频频说出惊人之语,如把美国制造业工人的失业问题归咎于中国,认为美国对华赤字过高(他夸大了1/3)是因为中国人在国际贸易中耍诈且美国政客不懂得谈判,主张要对中国产品征收45%的惩罚性关税;在外交和国防领域,他认为中国应对朝鲜核武试验负责,主张日韩核武化来制衡朝鲜,减少美军开支;南海问题上,他又认为美国可利用经济优势迫使中国退让,还夸大中国的军事存在。基于各类对华指控,美国《赫芬顿邮报》还专门制作了一个特朗普谈中国的搞笑视频,该视频在美国互联网上疯传。
对于这一系列不实指控,中国的外交学者们似乎并不在意。在中美关系领域颇有建树的中国人民大学金灿荣教授就认为特朗普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中国人爱跟实用主义者”打交道。特朗普外交政策中明显的孤立主义倾向也博得不少中国民众的支持,在《环球时报》的一个在线民调中,特朗普以过半的得票率远超其他美国总统候选人。不少人认为,相比希拉里,特朗普如果问鼎白宫,将为中国赢得政治经济转型的关键窗口。而近日春秋研究院的李世默先生更是在美国权威政论刊物《外交》上撰文,从中国人的角度认为“美国如果转向专心解决其内部各种棘手问题,对中美两国都更有益”。
然而,梳理美国孤立主义外交的发展史,就会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孤立主义由来已久
首先,美国孤立主义外交并不等于战略收缩,在历史上更多地表现为通过结盟来实现与敌对势力间的战略平衡,从而以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战略利益。
该政策最早可以追溯到殖民地时期北美欧洲移民的独特经历,是一种受到宗教理念、政治实践和地缘环境影响的现实主义外交策略,但在实施中往往突破现有国际战略格局,对外界而言具有高度的不可预测性。比如北美殖民地在追求国家独立时,毫不犹疑地放下宗教信念上的对立和对外部势力十预的不满,主动引入“旧敌”法国、西班牙来对抗英国,将独立战争发展成准世界大战,大大出乎英国的意料。而在建国之后,美国又“背弃”赖之立国的自由主义革命理念,以对欧洲战事中立为由,拒绝介入法国大革命。可中立没几年,美国又“捐弃前嫌”和英国签订《杰伊条约》结成准同盟,并在亚当斯时期和前盟友法国打了一场准战争。硝烟未散,美国旋即对法亲善,甚至从法国手上买下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让领土翻倍。之后,美国又转变立场,不惜以伤害自身经济为代价对英法禁运,并为此和英国重燃战火。可以说,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实践从一开始就不是后人所理解的置身事外的“孤立”,而是积极地在各大势力之间纵横裨阖,让它们相互牵制从而无暇十涉美国的一种主动十预性外交,可谓是英国“大陆均衡”政策的升级版。
在美国史上,类似的做法并非孤例,且随着国力提高,面临外国十预的地缘政治风险迅速降低,后来出现的“新孤立主义”外交比起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体现为通过与区域性大国结盟来缩短战线,实现战略资源再分配,从而更有效率地对敌对势力进行压制。中美关系正常化就是这种做法的典型。推动该政策的尼克松本是强硬的反共先锋,正因为他坚定的反共立场,以至于当时几乎无人能预料到他会一反常态地主动与“红色中国”接触。这种基于共同敌人的现实主义结盟,让美国在缩短战线的同时给苏联带去来自东部的压力,从而帮欧洲减轻来自苏联的压力。回顾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这里保留了“旧时代”结盟不受意识形态局限、对外高度不可预测性的特点,同时又有“新时代”战略资源再分配、战略优先级再规划的特点。
其次,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并不是全面孤立,对某个区域采取孤立主义往往对应着在其它区域的扩张。华盛顿在任内虽然发布《中立宣言》表示不十涉欧洲事务,但同时接见了拉美殖民地的反抗军领袖,对当地人民追求自由民主独立表示支持,出钱出力赞助他们去欧洲寻求援助。当时不少南美解放运动领导人都曾在纽约招兵买马,美国借此在西半球大力输出革命。1798年美法交恶时,美国甚至打算派兵南下解放拉美,避免殖民地的财富经由西班牙流入法国。在美国的暗中扶持下,拉美殖民地借助拿破仑战争的机会纷纷独立。而后美国通过《门罗宣言》,公开阻止欧洲列强收回前殖民地,从而确立了在西半球的霸主地位。当时美国国力虽并不强大,却拥有世界级规模的贸易商船队,如果它放弃中立倒向任何一方,都会严重打击另一方在战时获取资源的能力,因此欧洲列强对于美国一方面对欧中立、一方面在拉美扩张的态度保持了默认。
19世纪中后期,美国继续对欧保持孤立,但却借机加强了在亚太地区的扩张。先是借德克萨斯领土争端挑起美墨战争,拿下旧金山为中心的太平洋沿岸地区。相比必须要绕道好望角才能抵达亚洲的其它国家而言,美国当时控制了通往东亚最近的航线。之后美国借中英鸦片战争趁火打劫,又派军舰对幕府日本强行开国,并两次试图打开朝鲜国门。同时还积极十预夏威夷王国内政,和当地白人移民勾结,推翻当地政府而强行兼并夏威夷。20世纪前叶,美国重新定义孤立主义,借古巴事件对西班牙宣战,不仅将西班牙赶出西半球,还借机夺走了菲律宾和关岛。在亚太地区站稳脚跟后,更趁势推动门户开放政策,加入瓜分中国的殖民热潮。即使在一战后,孤立主义政策也没有延缓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扩张,反而通过《华盛顿协议》对试图挑战霸权的日本进行打压。中美建交之后,美国可以集中精力在欧洲对抗苏联,这离不开中国在东亚和第三世界国家对苏联的牵制。
第三,美国采用孤立主义外交的同时往往会以“自残”的方式施行极其短视的经贸政策,进而危及世界经济稳定和发展。在拿破仑战争时期,面对英法两国同时施压,美国连续两任总统决心以“自断经脉”的方式来严守中立立场,先后通过《禁运法案》禁止本国贸易商与交战双方进行交易,后来连美加的陆地贸易也一并禁绝,彻底自绝于欧洲主导的国际贸易体系。这场禁运对欧洲经济冲击有限,但对美经济伤害极大,还一定程度上催生了美国对外军事冒险的野心,在1812年对英属加拿大发动侵略战争。
一战后,孤立主义再度弥漫美国政坛,而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让这种以邻为壑的经济政策再度甚嚣尘上。美政府当时认为大萧条是恶劣的国际环境所致,因此在1930年通过了《关税法案》,将关税提高到百余年来的最高水平。但该政策不仅没有拯救美国的经济和就业,反而招致其它国家的报复性政策,恶化和延长了大萧条并沉重打击了世界贸易。后来,美国又率先脱离金本位,恶性通胀席卷世界,彻底搅乱世界经济,某种程度上为右翼极端势力上台铺平了道路。同一时期,美国还通过了按国籍进行配额的移民法,不仅对大部分地区关上大门,还部分导致当时的犹太人无法逃离纳粹魔爪。 美国大萧条时期,纽约时代广场等着买面包的长队伍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尼克松任内。为了对抗温和的失业率和通胀率,尼克松贸然解散布雷顿森林体系,结果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反而带来“滞涨”。而美国“先发制人”的汇率政策也让其它国家碎不及防,整个市场陷入极大的不确定性。美国如此“自私任性”的做法让他国失去了对它的信任。与黄金脱钩的美元虽然让美联储可以制定更有弹性的货币政策,但过高的弹性却成了之后每一次经济危机的导火索。
第四,美国采用孤立主义外交往往会导致相关地区的美国盟国重新审视自己的国防政策,加剧该地区的动荡,而持续性的不十涉政策则会导致危害世界整体安全的军事势力的崛起。1969年尼克松在关岛发表外交讲话,宣布美国将在没有核武威胁的情况下让各国自行负担军事防御,并在短短几年内将美军驻扎在亚太地区的人数从1969年的84万减少到1973年的24万。美军大规模撤出直接促成了越南统一,加剧了越柬冲突,引发严重的难民潮。同时,美国的众多亚太盟国也相应改变国防政策,比如澳大利亚就提出了“澳大利亚防卫”的自卫性国防政策并大幅增加国防开支,而日韩为应对美军撤出也大幅增加军费购买美国武器,为日后东海南海问题复杂化埋下伏笔。在南亚,美国对于巴基斯坦的军事援助请求敷衍塞责,让感到被“背叛”的巴基斯坦加强了对华关系,并走上追求核武器的道路。在中东,美国依赖沙特和伊朗这两个因宗教信仰而世代对立的国家来维护伊斯兰世界的和平,不料伊朗在革命后以强大的国防能力制造军事对抗,结果让美国主导或卷入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等一系列破坏该地区稳定的战乱纷争。
相比于区域性的收缩导致的地区动荡,美国真正的全面孤立招致了更危险的结果。一战后,美国因为伤亡惨重而重拾孤立主义,不仅拒绝自己推动成立的国际联盟,把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交给不堪重负的英法,助长了德意日法西斯的崛起。对于日本入侵中国东三省,美国也只采取“不承认”的鸵鸟政策,转而把制衡日本的希望寄托在苏联身上。入侵埃塞俄比亚的意大利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函需武器和资源的埃塞俄比亚反而因为美国的《中立法案》求援无门。这一系列行为最终膨胀了法西斯的野心,美国不可避免地被拖入二战。
美国的“孤立主义”对中国有益吗
近年来,美国虽屡在东亚和南海地区加紧对中国的围堵,但自奥巴马上台以来,美国其实已进入新一轮孤立主义外交的周期。回顾奥巴马的8年任期,美国再度重设战略优先级来捍卫全球霸权,将战略资源转移到亚太地区,矛头直指中国;与此同时,美国试图让其它国家在国际冲突中发挥更大作用,从而在维持国际领导力的前提下减少自身过多的介入。从战略上说,奥巴马的做法和当年尼克松的大体相似,但因当今世界缺少类似苏联这样的超级大国能迅速填补美国收缩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所以美国执行孤立主义的恶果几乎立竿见影。
在中东,美国在军事上过快过早地撤出,对威权世俗政权的倒台袖手旁观,在利比亚内战中退居二线且置之不理,在叙利亚内战上反复无常,使得伊斯兰国这样的极端组织能在中东崛起,并引发了大规模的难民潮。而原本受美国保护的地区强国如沙特、伊朗也趁火打劫,或扶持代理人,或亲自派军在也门、叙利亚、库尔德地区制造战乱,进一步恶化中东局势。在欧洲,美国的投入较过去明显减少,面对俄罗斯的扩张没有采取同等回应,后者先后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扩张势力范围。不仅如此,在众多危及世界经济稳定的问题上美国也难以对欧洲施加影响,最近英国脱欧就是典型案例。
不过美国近年来在拉美地区动作频频,其意义不亚于当年中美建交的美古破冰就是一例。如今在拉美不仅古巴改弦更张,其它国家的左翼政党也纷纷失势:阿根廷、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的左翼政党在选举中铩羽而归,巴西左派总统被弹幼,智利左派政党则深陷贪腐丑闻。短短数年间美国有了一个更亲美的后院。但美国在拉美地区长期无所作为还是间接导致了中南美洲各国的内部混乱,近年来出现大规模的北上非法移民潮,加剧了美国国内的反移民情绪。
奥巴马的“部分收缩”政策显然导致了更恶劣的国际局势,但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思潮却愈演愈烈。实际上,即便美国陷入更深的孤立主义泥沼,并不意味着中国就是受益的一方。 2016年3月,美国总统奥巴马展开1928年以来美国总统对古巴的首次访问,并与古巴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左)举行历史性会晤
首先,进一步自我孤立的美国很可能会采取更短视和自私的经贸政策,而中国则会是直接目标。奥巴马吸取前人教训,虽面临严峻的经济危机,但任内的经济刺激计划和量化宽松从整体而言是有利于世界经济稳定的。而他的TPP和TPIP虽备受争议且明显有排除中国另起炉灶的意味,毕竟也是探索经济全球化发展方向的有益举动,但如今他的经贸政策遭到两党候选人不同程度的否定。如果继任总统推行激进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如特朗普所主张的那样与中国展开贸易战,则很可能会重蹈当年胡佛和尼克松的覆辙。
其次,正如奥巴马8年来试图挣脱小布什留下的中东泥沼,结果不仅地区安全恶化,问题还外溢至北非和欧洲,如果美国新总统真要改弦更张撤出亚太,恐怕反而会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亚太各国受到美国退出的刺激或受到美国怂恿,纷纷进行军备升级乃至核军备竞赛,在失去协调控制的情况下更容易擦枪走火。相比于同时对付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国家,现在直接和美国抗衡反而更容易管控分歧。
第三,如果美国撤出亚太,则中美俄大三角可能重现,不排除美俄准结盟对抗中国。当年中美建交出人意料,如今美俄关系回温也并非不可能。俄罗斯遭到美国制裁两年多,国内经济和周边国际环境都严重恶化,中国提供的经济援助并不足以助俄国显著减轻冲击。2015年美俄领导就已恢复接触,后来在叙利亚问题上也有合作,如果美继任总统继续对俄释出善意,俄未必不会为了恢复经济而加强美俄关系。希拉里对俄国还有较强的个人偏见,但特朗普对普京的赞赏则是无人不知的。如今美国已有政策专家建议美国新总统放弃北约来安抚俄国,然后携手对抗中国。
结语
中国已是美国的首要竞争对手,不论两党任何人上台这个趋势都很难改变。把一个有利于中国崛起的国际环境的出现寄望于美国自行撤出亚太无异于缘木求鱼。不管是回顾历史还是着眼当下,美国践行孤立主义外交对中国来说更多的是挑战,而非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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